生当做走兽,死亦为毛领。

【蔺苏】何时归(下)

天佑二年九月,柳氏诞下太子,太子赐名“鸿疏”,萧鸿疏。柳氏封皇后位。

皇帝陛下初得子,兴奋得日日逗着婴孩,唤其乳名。

没人敢去质疑陛下御口亲起的名字,梁国上下觉得小太子还挺亲民挺热乎的,小红薯嘛,三钱一斤不能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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宫里来的小太子满月宴的请帖和蔺晨的纸条子,几乎是前后脚进门的。

高湛确实老多了,自从先帝走后。

他站在苏宅正厅下,看宅主带着一屋子老老小小跪了满地,清清嗓子正要递帖子,就眼前一花,什么东西五颜六色一大团子扑棱棱从他脑袋顶擦着头皮过去。

未待众人反应,处在最前头一直恭肃执礼的梅长苏突然站起,一把将“卢三爷”捞进怀里,转身对高湛一躬道:“苏某失礼。”

代表王上的高公公自然不可能跟只鸽子计较什么,接着把帖子交给梅长苏,只说陛下问先生好。梅长苏谢恩,道必会准时赴宴,老总管便回了。

 

梅长苏把请帖放下,去解花鸽腿上的信。

正在苏宅作客的蒙挚看人走远,才凑过来问他:“小——小苏,你说,这陛下送个生日宴帖也要总管公公亲自挨家挨户上门吗?”

梅长苏没抬头。他眼睛盯在蔺晨传来的条子上。

【长苏,我将大渝的舞乐赏尽了不想再留。天渐入秋,正好可取道峪岭入夜秦黄南,据说那里黄南稞酒最烈,我去尝尝。另,天寒加衣。】蔺晨写道。

折平喽纸条收好,梅长苏回送给蒙挚一个白眼道:“你说呢?”

 

入夜提笔回信时,梅长苏才注意到这次“卢三爷”距离上一回出现,整半个月,与他之前预估不差分毫。

一张纸条就那点儿长。

他想顺着话头聊聊夜秦的烈酒。他又想着问问蔺晨,为何把贴身的“求不得”赠了飞流的事儿。但好似对这两桩,又都不大真愿意追究。

想来想去,脚边废纸多出好几张来。这家伙,着实烦躁哟!

晏大夫端药进屋来,正好一脚踩在一团上头,“嘎吱”一声,纸便扁在地上。

“先喝药!”白胡子老大夫看看地,冷脸朝梅长苏哼道:“喝完再写,耽误不了。”

“就剩俩字了——”梅长苏笑着回他,手下不停:“——成了。”

撂下笔吹干墨迹,梅长苏接过药碗眨眨眼讨好道:“其实我近来感觉好得多了,今年入秋也没甚么体寒咳喘,这药,您看是不是可以减一两顿的?”

回信成稿极短:【蔺晨,甚念。】结果还是少了后面仨字儿。

怎么恁没胆子!梅长苏暗暗嫌弃自己个儿。

晏大夫瞄了案上几眼,对梅长苏的撒赖,难得没再冷哼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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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中旬的宴会,恰逢寒潮来袭。

梅宗主披风上白绒绒的细毛毛领深受太子殿下青睐。

梅长苏在东,太子殿下视线便往东。梅长苏在西,殿下视线便转西。小牛眼股溜溜,露给“白毛毛”一个无齿的笑。

他父皇根本攋不住他。

“小太子生的确实肖极了陛下。”梅长苏诚心道。

今日庆贺,只请近臣宗亲,算是半个家宴。坐在近处一席的更多是旧相熟,君臣间倒也少几分规矩忌讳。

言豫津在一旁咋呼:“正是呢,眉眼端的一个模子刻得的!”

连静太后也在一侧主位上抿着嘴,低声乐道:“只怕又是一头水牛。”

“水牛就水牛,朕的儿子像朕有什么不好?”萧景琰抱着大儿子摇摇晃晃逗他:“像水牛好不好?小疏?嗯?”

梅长苏正剥桔子放进口里,听着这话,捂着嘴就一皱眉头。

众人皆沉默二刻,唯独近旁蒙挚压低声转脸问他:“怎么?不甜啊?”

 

宴席散后皇帝陛下留苏先生小酌,并送行。

江左盟总部有事,梅长苏转日就需动身前往廊州。

大概梅长苏身体情况确实养得好些,晏大夫居然特许他可以浅浮几杯。

平素萧景琰的话没这样多,继位后更甚。但现在他边给梅长苏敬酒,边絮絮叨叨夸着自家儿子。梅长苏也把酒放唇边偶尔抿一口,笑吟吟听他说。

“你送给孩子的暖玉,那也太贵重了。”萧景琰对他道:“其实我看他倒是更喜欢你那毛裘......”

“不算贵重。小孩儿大都冬季体弱,暖玉正好用得上。”梅长苏出言打断道。

雪裘的旧披风,是蔺晨当年还在琅琊山上时给他制的。选料用的是山上野生的白狐狸毛。

“狡猾狡猾的,跟你甚般配。对吧,长苏?”蔺晨就是这么推荐来着。

十多年了,居然穿得越旧越暖。他不舍得送人的。

外面起风了,靠近殿门口,梅长苏只听到竹叶子哗哗作响,觉出凉意来。

“抱歉。”萧景琰又咽下一大盏酒。

梅长苏略带不解,望望他。

“你是不是不赞同我给太子取的名字,小——苏先生?”萧景琰道。

“臣不敢。”梅长苏敛目:“再说这是家事,何须在意外人——”

谁想到萧景琰忽然怒目抢道:“什么外人!你甚时候对我成了外人?!小殊!”

“林殊已死,陛下又忘了。”梅长苏静静扶着案站起身来,拜一拜转身往外走:“陛下恐怕醉了,臣告退。”

“先生,真的不考虑再入朝?”萧景琰冲那道清癯背影,带醉喃喃:“就为了等那个琅琊阁少主?他真个如此好?”

“并不怎么好吧,但我心许之。我许诺等他,便要等;我也许诺为他做梅长苏而活。我失信于他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。”

皇帝眼眸里的火黯灭下去。

等梅长苏逆光的影子彻底看不清时,他仰面倒在座榻上,对着空无一人的厅室,自语道:“如若,再也没法等到,要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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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果梅长苏也醉了。他虽喝得不多,但因为常年不曾饮酒,酒量较之寻常汉子差喽不止一两成。与萧景琰的区别只在于发作缓慢,在回程的马车上一阵颠晃,才晕晕沉沉下去。

醉鬼都喜欢说自己还能再干五海碗。

比如梅长苏,恍惚间瞧见手边又放着杯斟满的玉液琼浆,眼馋心痒,才伸出手要摸去,却被人逮住腕子。

抬眼,一张满月脸在上方笑的一派调侃揶揄。蔺晨说:“我不在又想偷酒喝了?不乖,该罚!看我怎么治你。”说罢自个儿灌下一大口苦药汁俯下身子凑近他。

梅长苏绵绵软软的盯着他上下瞧,突然暴起,一把大力揪住来人的手臂袖口。

梅长苏道:“蔺晨,你回来接我了?”

蔺晨不动,也没有回应,梅长苏手上力气拼死不放。“蔺晨!蔺晨,你——”倏忽,眼前猛然黑去。

 

再睁眼时还是在马车里。甄平黎刚,和晏大夫都守在一边,当然,还有飞流。

“我躺了多久?”梅长苏扶额问。额间有些微痛。

“两日!”飞流抢答道。

黎刚和甄平坐着探探脑袋,却不开口说什么。

晏大夫上前来把一把他的脉,摸完又开始哼哼:“喝酒还敢受寒,我看你这条命是又不想要了!”梅长苏只得苦笑。

晏大夫也不再摆脸子给他,回身端药罐。

药罐沉重,老人家端着手臂曲起,叫梅长苏无意间瞥见他小臂膊上一个不大明显的青印子,像大力握掐所致。

 

“咱们这是去哪儿?”

“回宗主,正走徐镇官道去往廊州。”黎刚答:“盟里长老们来信催了,而您又病着,所以才没跟您报备,直接上的路。”

梅长苏点点头,表示明白。

沉默片刻,梅长苏叹声道:“饮酒确实误事。以后阻着我,别由我喝了吧。”又问左右:“最近探视的,蔺少阁主那边情况如何?”

“一切正常。”

梅长苏就靠回车厢后背上,不再出言,默数车辙子轮转的圈数。

“把药喝了再休息,会舒服点儿。”

他闭目端过,一口闷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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盟总部照旧无非一堆麻烦事。

水陆帮派火并。官商之间盐铁私贩买卖。江湖人士报怨寻仇。逃犯。流寇。梨花带雨的名妓。

总之一些上得台面和一些不上台面的交易。

还得加上盟里面那群老头子:宗主,您别总往金陵偷跑!宗主,江左盟的势力受到朝廷挑衅了呀给他们颜色!宗主,盟里培养继承人的节奏要抓紧啦!宗主,您三十好几了咋还不娶亲!宗主!

梅长苏如今深深觉得,晏大夫真真算是温柔平和的。

“卢三爷”隔十天半月来回一趟,传来那个江湖浪子的一点含糊消息。

蔺晨到黄南县了。

出黄南入果洛县了。

住几日,离果洛又往石羊方向去了。

.........

梅长苏问黎刚:“蔺晨那头,可有不妥?”问了几次,黎刚那呆脸上都理直气壮四个大字“一切正常”。

梅长苏端详半晌,就不再问他了。

 

越是临近年下,势力间走动更忙,“江左梅郎”新回来,更没了多少闲暇的时候。

飞流问道:“苏哥哥,出去玩?”梅长苏只能歉然笑笑。少年小声嘟囔:“......坏人。”

梅长苏闻言定住。

他不是骂自己是“坏人”,梅长苏知道飞流的意思。他是说想“坏人”了,至少从前梅长苏不得空,都有“坏人”陪着他没大没小地闹。

“小飞流也想念蔺晨哥哥了呀。”梅长苏揽住少年的肩膀。“飞流猜猜,蔺晨哥哥什么时候来接咱俩?”

“离开,出去玩?”飞流扭扭身子,双眼发亮道。

“恩,去哪儿都成。”梅长苏温声道。

不过最好还是能先去霍州抚仙湖,绕道秦大师修行的积云寺,再沿沱江,游小灵峡,游凤栖沟,渐渐三两个老朋友,带着飞流也尝尝他最喜欢的醉花生。

这是蔺晨说过的线路——这家伙啊,就是他肚子里最肥一条蛔虫。

蔺晨。

梅长苏最近从早睁眼忙到天黑,本没多少精力心思放他身上胡思乱想了。

现在猛然被孩子翻出来,才发现不对。

寂寞这东西只要有其他感情在一旁便很容易被人们所忽略。你感觉不到寂寞,这并不代表寂寞不存在。相反,它藏得更深,根扎得更狠更疼。

这味名为“蔺晨”的寂寞,已到达难以拔除的地步。

可以自由出去玩耍,飞流听了自然高兴,小脸上立时泛起愉悦灿烂的笑。

但片刻,他就笑得不那么灿烂了,扁起嘴来。

“怎么了?”梅长苏看他脸色,奇怪道。

“坏人,寄信!寄完回来!”飞流拉着梅长苏手,去看“坏人”留给他的盒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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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道冰续丹的毒真是那么好解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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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佑三年,江左梅郎再次入金陵城,贺“红薯”太子周岁生辰。

这回黎刚和甄平都没有跟着来,除了飞流外,梅长苏只有三个面貌陌生武功身法出众的侍女随行。

不到正日子,萧景琰着便服带着儿子先来见他。小太子已经会走路了,两人入席,小家伙就在大人们脚边跌跌撞撞跑来跑去。

“蓝田,给陛下倒杯白水,陛下不爱喝茶。”梅长苏吩咐道,又说:“日暖,扶好喽小太子殿下,别磕着哪里。”

萧景琰听着,指着梅长苏身后余下那位玩笑道:“难不成,这位姑娘是叫做‘玉生烟’吗?”

梅长苏没甚表情,倒是侍女大方笑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
两厢无语。

“苏先生,”萧景琰斟酌着词句:“先生可还在等人吗?”

梅长苏抬眼瞧瞧他:“景琰,你也知道?”

步入中年的帝王不知说什么好,犹豫少许,点点头。

梅长苏亦跟着点头,道:“你果然知道。都知道,左右独需要瞒我一人罢了。”

声音其实相当平稳,但萧景琰不知怎么的就向他抬起手。

“那你,还等吗?”

梅长苏敛神正待说话,一边“小红薯”咿咿呀呀,一个不防一头栽进他怀里。

“等啊,我答应他的。”梅长苏道。

“等~等——”小家伙学着表叔的音调,奶声嚷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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